那汉高祖刘邦出身市井,不也开创了汉家天下?那明太祖朱元璋,大明的开国皇帝,不还是个乞讨的和尚出身吗?清朝更是蛮子当家,马背上打天下,还不是把些读书的汉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咱赵家还缺正儿八经读书的人吗,那西院就住着两个,满口之乎者也,谁耐烦听他东拉西扯?大哥,父亲不在了,你长兄如父,手握了生杀大权,也不能肆意摆布于我!”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你错了!错了!”他喃喃念道,昔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拼着一身蛮力想要闯出一片天来,碰得头破血流时终于有了悔意,时光却终究是回不去了。
赵社长临终前接回了孙子赵广盛,让赵炳德两口子抚养他,将自己手里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他。
“我手里就这点东西了,原本该给你们几个分了的,现在全留给广盛儿,你们没意见吧?”又说:“广盛三个月没了爸,他妈是要出门子的人再不指望了,你们几个当伯当叔的,多照看着他点儿,只当是为你们一母同胞的兄弟尽些心意,把他拉扯成人看着他成个家……咳咳咳……”
病病歪歪地熬了大半年,赵社长终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不论世人如何演绎这悲欢离合,时间老人只会冷眼旁观,绝不私心掺和,驻步停留。
赵社长走了,老太太并没有像几个儿媳妇担忧的那样,躺下起不来身,她一直照顾着赵广盛,这个孙子不像赵广夏那样排斥她,刚回来时也哭了几天,好吃好喝地哄哄,让几个姐姐领着玩儿,也就适应了。
寂寞的午后,搂着熟睡的孩子,寻思着老头子说过的话,想起她那苦命的三儿,老太太又模糊了双眼,她要是不看着,谁能把这孩子给拉扯大啊。
让老太太比较宽心的,是老四赵炳发。当时盖新房原本是给老大的,后来老三出事儿,老头子做主让老四搬了进去,搬进去后一切顺当,四媳妇也争气,四年生了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取名赵瑞兰,小的俩是龙凤胎,赵广新和赵清兰。特别是龙凤胎的到来,仿佛给老太太注入了一股生机,她又拄着拐棍子捣着一对三寸金莲满院子转了。
又是一年开学日,又是一个报名季。
孩子们都背了书包爬上坡,跟在赵广度的身后念书去了,只是今年的路队里,多了一个人——郭鹏。郭景生被开除公职,郭鹏也不再去中心小学上学了,他转到了村小,跟着村里的伙伴们披星戴月,每日里翻一座山过一条川,跋涉在求学路上。
宁家大门前,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说吵架,也算不上,宁八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着宁老爷子和小宁子祖孙俩,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赶他们出门呢。
小宁子已经十一岁了,按正常年龄该是四五年级了,比如广度广博上的村小,虽说远了点儿,但七岁就坐到教室里了,郭鹏跟着他爸郭景生上中心小学,五岁多就进了校园,比广博小两岁却同年级。只有小宁子,九岁才报了个名儿,还隔三岔五地请假,断断续续读了一年多,就又要失学了。
这几年宁老爷子年岁渐大,腿脚越发不利索,就是乞讨,稍远一点的地方也去不了,近处被他讨了个遍,也没有人愿意对他行善了。有人曾开玩笑道:“宁老头啊,你也是这十里八乡的一大奇葩,有儿子不靠,倒拖着个孙子东家进西家出地讨口,让大家伙儿养你们一家子,你说到底谁是谁儿子啊?”个中滋味,大概只有祖孙俩才体会得了。
讨不来粮,宁老爷子和小宁子在家里简直是看不尽的脸色受不完的气,缺衣少食是常态,遭人驱使如家牲。假期里还好点儿,有活儿干,就是挨打受骂也好歹能吃上一口饭,一到开学,简直世界末日,尤其是今年,宁八两口子是决计不会再出那两块二的学杂费,供他上学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三个小子比两个大人还能吃,我都要养活不了了,再拿什么养外人?养了这些年也该够了吧?”
又骂宁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四处浪,想走哪就走哪,一年两年地不着家,想不起你还有儿子孙子的,现在好了,浪不动了就赖在家里混吃混喝,自己混不够,还捡个花子一起混,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可还没见过这么自私的,一心里念着那捡来的,不管自家人的死活,呜呜,我咋就这么命苦!”
吴春草拉着前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邻居哭诉着,边哭边诉说她这些年的不易,而宁八,口气很坚决:“领走,谁要谁领走!现在就领走,晚饭还能省一碗水,十年了,十年啊,我赔了多少粮食?什么?叫社长来?去去去,叫他来,他来了我也是这话!他要是能领走更好!”
宁老爷子谁也不理,只时不时地嘟囔一句,细听,他说的是:“叫他姑,叫他姑来!”
很快,赵炳德就来了,他蹲到一旁树下的辘轳上,就跟在自家门前一样,掏出烟袋开始卷烟。宁八看了一眼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口气也没那么强硬了。
“社长啊,墙皮刮干净了,也没凑够我三个娃的学费,老大我都不准备供了,早些打发出去还能挣几块钱补贴家用,这个……”他指了指怯怯地偎在宁老爷子身边的小宁子,换了个称呼:“他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你不差那几块学费,要不你领走吧?”
赵炳德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既然他进了你宁家的门,叫你一声爸,就是你们的缘分,哪能随便给别人领走?简直胡闹!学费才几块钱,你没钱,大伙儿帮嘛。”
一听赵炳德说要帮忙凑学费,宁八有点意动,蚊子腿虽小,好歹也是肉啊,学费不过三两块,拿到手了也是钱嘛。但下一秒,他清醒过来,眼神往他媳妇脸上瞄,见她面无表情,忙道:“不行不行,不要了不要了,还是走开了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