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素》

雪粒子簌簌砸在青瓦上时,沈昭昭正用枯枝在雪地里划下第七道横线。冷宫漏风的窗棂外,隐约传来丝竹管弦声——今日是太子萧承稷迎娶丞相嫡女的大喜之日。

她低头望着掌心干涸的血痂,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春夜。彼时她还是镇北侯独女,而他不过是先皇后留下的孤苦皇子。他们在萤火纷飞的溪边交换信物,他赠她雕着并蒂莲的白玉佩,她将母亲遗下的银镯套在他腕上:"若你登基那日未娶正妃,我便做你的皇后。"

"姑娘!"木门被猛地撞开,贴身侍女阿芜扑跪在雪地里,怀里死死护着个油纸包:"奴婢偷了半块茯苓糕......"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铁甲碰撞声。沈昭昭慌忙将阿芜往塌下推,自己却被绣着金线的靴尖挑起下巴。

萧承稷的玄色大氅沾着零星雪沫,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他指尖摩挲着她脖颈上狰狞的鞭痕,突然嗤笑:"听说你绝食三日?以为朕会心软?"他掐住她咽喉拖向庭院,漫天大雪里,她看见阿芜被按在刑凳上,板子砸在脊骨的闷响混着皮肉烧焦的气味。

"你父亲通敌的证据,是阿芜亲手呈给大理寺的。"他俯身咬住她耳垂,语气温柔得像当年哄她吃避子汤:"昭昭,你猜这丫头熬过几道刑才肯招供?"沈昭昭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半月前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时,她曾握着他送的玉佩跪在御书房外三天三夜,却只等到一纸抄家诏书。

雪水渗进单薄的中衣,她突然笑起来:"陛下可还记得,那年秋猎你被毒蛇咬伤......"话未说完便被狠狠掼在地上。萧承稷眼底泛起血丝,抬脚碾住她曾为救他而折断的右腕:"你以为朕还会信这些谎话?当年分明是云裳冒死替朕吸出毒血!"

沈昭昭望着他腰间晃动的双鱼玉佩,喉间涌上腥甜。那年她背着昏迷的萧承稷爬过三里荆棘,将最后半壶水喂给他,自己却因高热毁了嗓子。待她顶着沙哑的喉咙去东宫送药,却见云裳正倚在他怀中,腕间赫然戴着本该属于她的银镯。

"求陛下......"她忽然剧烈咳嗽,殷红血沫溅在雪地上,"让太医给阿芜......"萧承稷猛地掐住她下颚,玉扳指在她苍白的脸上硌出红痕:"你也会疼?当年你父亲构陷云裳全家时,可想过她父兄被凌迟的痛?"

沈昭昭瞳孔骤缩。半月前云裳突然中毒暴毙,临终前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指认镇北侯为二十年前巫蛊案真凶。她挣扎着抓住他衣摆:"父亲书房暗格里......"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一柄匕首钉入她肩胛。

"你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萧承稷拔出染血的匕首,任由她倒在雪地里,"明日午时,朕要亲眼看着镇北侯府最后一条血脉上路。"他转身时大氅扫过她面颊,带着云裳最爱的白梅香。

三更梆子响时,沈昭昭用碎瓷片割开脚镣。阿芜蜷缩在墙角,背上溃烂的伤口结了冰碴,手里还攥着半块沾血的茯苓糕。她将冻僵的侍女搂进怀里,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她偷溜出府买糖画,阿芜也是这样死死护着她,被马鞭抽得遍体鳞伤。

"姑娘......"阿芜气若游丝地摸向怀中,掏出块染血的帕子,"侯爷临终前......让暗卫送来的......"泛黄的丝帛上,赫然是先帝御笔:"巫蛊案另有隐情,着镇北侯秘查。"角落盖着云氏家主私印——二十年前巫蛊案的告发者。

沈昭昭浑身血液凝固。父亲书房暗格里的密函,云家与敌国往来的书信,还有她每月送去云裳宫中的安神香......记忆碎片突然拼凑成可怕的真相。她颤抖着将丝帛塞进阿芜怀中:"去找陈太医......"

破晓时分,刑场积雪被染成淡红。沈昭昭跪在铡刀前,望着监斩台上玄色身影轻笑。昨夜她饮下云裳准备的鸩酒时,就知活不过今日。只是没想到,他连全尸都不肯留给她。

"萧承稷。"她突然抬头唤他,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直呼帝王名讳:"你可知......"话未说完,刽子手的酒喷在刀刃上。最后一刻,她看见宫门处阿芜举着明黄圣旨狂奔而来,而他的瞳孔在看清丝帛内容时骤然紧缩。

铡刀落下的瞬间,漫天大雪中响起凄厉的嘶吼。沈昭昭最后听见的,是玉佩碎裂的轻响。就像很多年前,他故意摔碎先帝赐的九龙杯,只为了讨她一笑。

(三个月后)

萧承稷枯坐在昭阳殿废墟中,脚边散落着泛黄的信笺。每封都是她模仿云裳字迹写的密报,末尾总画只笨拙的兔子——他儿时总笑她像炸毛的雪兔。暗格最深处躺着半截焦黑的银镯,内侧刻着"愿同尘与灰"。

陈太医战战兢兢跪在阶下:"沈姑娘每月送来的安神香,实则混着解毒的七星草。云娘娘当年中的慢性毒,怕是......"话音未落,喉间已横了柄长剑。

萧承稷踉跄着走向梅林,怀中抱着她最后一件素衣。那日刑场,阿芜拼死护住的头颅被野狗撕咬得面目全非,他亲手斩杀了十余条畜生,却在其中一只腹中寻到这截银镯。

"陛下!枯梅开花了!"太监突然惊呼。萧承稷怔怔望着枝头那点颤巍巍的白,想起她及笄那日,曾将梅枝编成冠戴在他发间:"阿稷,我们要像这梅花,年年岁岁都相见。"

雪又下了起来,盖住他眼角温热的水痕。当夜,宫人发现帝王悬梁于梅林,手中攥着半块染血的茯苓糕。史书记载,承稷帝在位三年,崩于昭阳殿大火,毕生未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