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信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一听孩子哭就往外跑，只要听到哭声就像疯了一样烦躁，恐慌，堵耳朵，乱喊乱叫。屋里一哈都被搬空了，连碗筷也不剩一双，黎书慧只能拿卢定芳送来的碗筷给月母子，心里诅咒给大队放信的王二，和来屋里明抢明盗的，以李毛儿母亲为首，以王祥开等人为主的狗腿子。

到后面轮到生忠承老张在屋里，可虽然他在，没有一丝用处。他双手插腰站在黎书慧和忠信前面，忠传站在父亲身边，身边的忠旭紧紧挨着她，表情惊惶不安。忠信那时又长大了一些，表情目眦欲裂欲冲上去阻拦，老张叫忠传拉住他，声音哽咽的念道：“让他搬，准他搬，等他搬……”

他就是从这天开始嘴巴总是半张着，好像鼻子已经不够均匀呼吸，要到嘴巴这里来匀一匀才能正常喘气。头发也是在这时一点点花白，还有稳健的步伐和坚毅的眼神。那些年的话是摆不完的，黎书慧总是这样说，

“一哈搬出来摆起……”他眼神无助而怨怪的望着进出的兄弟，又望满坝的家什物架，样样都是好的，样样都用得着，样样都不晓得往哪里搬。他起先进门还说要把一些东西送给李贵和王正书，这时看什么都舍不得，心里又一百个不愿意了。

“马上这坡坡鬼都打得死你还担心有偷儿贼来偷你的吗？那你今晚就在这里照着吧。”两人竟然合伙把罗汉肚子那么大个泡菜坛也抱了出来，忠承累的气喘吁吁：“不要解你的绳子了，屋里还缺绳子吗？你那烟狗儿上甩的都是绳子一根起毛的尼龙绳还像珍贵得很，来，把你的坛坛儿抱着，我妈的命。”

“要是她的命！”老张扑哧笑出来，手里准备解出来套桌子板凳的尼龙绳更解不开了：“她的命你把它背着嘛，从小到大把你背的最多，深怕你遭计划生育的抱去了，天天把你这里背那里背，跟你大姐两个。”

“那怪我？”他停下来歇气：“又不是我喊你把我生下来的，我喊你的吗？跟我两个商量的吗？还搞得从小人家就笑是妈老汉唛是婆婆爷爷，你还说我，我还没说你呢！”

“你说我！”老张的眼眶在一瞬像被东西噎住一样发红，他像没有底气的人却硬找个理由一样蛮不讲理的笑道：“你说我啷个说我，我还把你亏待屁了吗？少你吃少你穿，我又没亏待你......你凭啷个说我不能说你哇。”

他像越说越有凭据的人，窘迫而晦涩的笑脸张开成一朵花，像嘴里包不住一样把牙花子也露出来，他伸出一只手捏成花骨朵的形状跟他道：“光是养你到大学这一笔你就要多花我好多钱，一哈都是小学初中，你还读到大学，养到恁大。大学一二十还在屋里拿钱，你问你哥哥，十几岁已经在齿轮厂上班了，从小你最懒，屋里家务事你没做一样，式样六七一哈是你大姐你妈给你搞好，年年开学你大姐跟你铺盖棉絮背去铺好，衣裳带转来洗，没得哪样是没将就你的。”

“你还谈的恼火点，不要等哈儿哥哥还以为你好偏心。”但他自知如此，只是对父亲的观念和言辞实在难以认同：“照你恁说生个娃儿养个娃儿就光是给他吃饭穿衣就算好那倒简单了！人家信好都晓得说教育，信好都晓得说你们思想落后！光是吃喝我还要你管吗？哪个生下来不晓得吃喝不晓得穿衣吃饭呢？你看看城里人家是啷个教育娃儿的。”

他因为怜悯哥哥只念了初中就辍学却这么多年还没有醒悟而用叹息的目光望着他忠告：“跟他是说不通的，你那还是前朝旧事的思想，还是文化大革命大炼钢铁的思想，现在是要读书，要文化，要知识，喊两姊妹好好读书。我们这坡坡读个大学还有政府领导来看哈儿稀奇，人家那些地方没读大学的少得很！除非成绩实在太屁，屁的真是坐在板凳上屁股都长疮了！要不然，现在扫个大街还要年龄小会识字的限制，以后不是大学生种庄稼都没人要你，现在种庄稼都是高科技都是大学生！你还讲你把我待遇的不屁。”

老张暂时因为提到信好而失去了声音，手里的绳子也不解了，忽然好像个失智的人似的不知道要做什么，忠信气喘吁吁的看着他商量：“看那两张床李贵要不，送给他去。“

他也还是努着嘴巴不晓得说什么，眼睛顺忠信的话看向那些床架和桌子，好像身上一块肉掉下来却不知道怎么装回去一样无助和茫然。

忠承便碰一下他的胳膊：“不送给他你放哪里呢，其他东西你看你啷个安排，只搬你要的，不要光喊搬，到时候你放处都没有，要想搬来放哪里，像这些谷斗风拨以后你又不种庄稼，还拿来整啷个嘛，光费力。”

老张才看着忠信迟疑吞吐：“看搬到你那里去不嘛，这些......以后的事哪个说的准呢...又没坏，好好生生的，我那仓里还有几千斤粮食欸，谷子苞谷......屋里家什还多得很，今天一天是搬不完的，光是这些东西你都搬不完。”

他忽然有些怂恿一样看着他：“你那里恁多租机器的，有这些东西没有嘛，他种庄稼总要这些东西噻，你看哪个要买的，我这东西按卖的话不便宜哈，要卖个识货的人他才晓得，在以前一般人屋里还没有欸。”

“你把它背着嘛。喊二哥在干坝子马路边给你租块地。”

“莫洗刷我那些。”忠信只是道：“现在还有几个要这个的，拿来也是甩。”

老张因此越发显得落寞：“未必这好好的东西就这样甩啊......我又不是捡来的，还隔。”

“哎呀看大坪两户要不要。”忠承挥挥手，就开始跟哥哥安排：“你看你要啷个，这张桌子你可以要，还有这两套衣柜电视柜，都是组合柜呢，你那房子反正大放得下。”

老张眼睛望着满坝子的东西又试探：“......或者放到你幺妹那里去噻，她那里恁大个空房子放不下吗，桌子板凳，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