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半天嘴,最后还是用闭眼来回答。
黎书慧又道:“你是哪里不安逸嘛?王二赶场去了也打不到电话,这会儿又没得啷个人,医院那么远啷个把你送去嘛。”
黎书慧的泪眼婆娑变成了细声的呜咽,她看着他,开始把他扶正并给他整理衣裳:“管他死活,信好到河底下去喊猪医生,我煮几个鸡蛋给你吃,你该是啷个就是啷个,这是你个人的命……”
老张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那表情分明是认可了黎书慧的话,这样,边上的卢定芳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大家都仿佛这是在送他最后一程。
忠传和卢定芳马上进灶房给他煮糖水鸡蛋,又听黎书慧的安排,大大的烧了两锅水,她自己细细慢慢给他擦身子换干净衣裳,让信好到河底下找猪医生去。
信好这一趟来回距离不近,亏得月色大亮,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勉强还能看到茂密草丛里的石板路。猪医生岁数比老张还大,自己又是癌症晚期患者,跟在他后面跑那一长截堪称笔直的陡峭山路,喘气的声音好像雷雨夜里刮的暴风一般,够呛他没有直接倒在路上。
还没到屋,刚上来大石包,远远就看到家里坝子的大灯亮着,隐隐有呼喊说话的声音一路传来,这更使得信好的情绪难以抑制,他背着猪医生的包大步在前面跑,脑子里满满都是一段接一段不敢想象的画面。
年纪轻轻,竟然已经见过了不少喜丧百事,一屋子呜呜泱泱的哭声,到处骇人的白,到处明晃晃的火。
……近了,听到的声音也愈发清晰,纸钱,火炮,道士,耍锣鼓......话题都是围绕丧礼去的。他才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流水一样往眼睛外面滚,蹿上坝子下面的台阶,苦蒿和益母草仍在地里晒着,靠干檐口的水泥坝子里横七竖八坐了一地人,雪梅抱着孩子正跟朱慧芬和岩上几个张家堂嫂小声说着话,看不出喜怒哀乐,王二跟罗昭全张建明等几个张家堂兄在一旁抽烟喝茶摆龙门阵,谈及过往报丧经历,各自经验老道,滔滔不绝。老一辈的老疙瘩们在世的不多了,若老张有事,当先通知的就是这些人。
抹干眼泪才想起猪医生还在后面,又慢下来等后面大步跟上来的人,这功夫抬眼看屋里,环堂屋的灯亮堂得很,楼上卧室的灯却清丝雅静。还没等到猪医生上台阶,卢定芳正好嚼着啷个东西从环堂屋里出来,看到人,马上朝屋里喊:“转来了!猪医生也来了。”
又招呼着两人往屋领:“就等你俩了,还说再等不到人就要一路下去接你们了。”
坐在坝子的人便都望着两人打招呼,朱慧芬站起身跟信好说话:“不要着急,你看一身汗水滴答的,不要着急,慢慢的来,已经给几个姊妹打过电话了,一哈明天都拢来的。你几个姨舅。”
信好顾不上搭话,大步踏到屋里去。众人也叽叽喳喳跟着进到屋里来,好像猪医生就是地狱里来的审判官,是生是死,只等他的一句定数。
环堂屋一个人也没有,卢定芳直接把人领到忠传卧室楼下那间放泡菜坛子的屋里去,那屋虽光线暗淡,但冬暖夏凉。路过中间屋,一张小桌子上摆满了火炮纸钱蜡烛,信好隐约记得那些东西平时都放在自己睡觉那间屋子的平梁上,那都是春节上坟用剩下的,就是防着以备不时之需,一直以为黎书慧身体不好,提早给她准备的......
进到屋里去,老张闭着眼睛靠在一床楠竹编制的凉席上,样子依然跟下午差不多有气无力面如枯木,嘴巴微微的张着,只听见出来的气,看不着进去的气。旁边的小桌子上摆满了吃的,糖水鸡蛋碗里还有一个鸡蛋没吃完,一把香蕉上只掰下一个,但也只是咬了两口,还有没削完皮的苹果,撕开包装的饼......恐怕是什么都吃不进了。
包已经递给忠传了,信好抿着嘴到边上给他打扇,潘老头端板凳坐他旁边,嘴里点着烟,脸上有些恍惚的神色,见了猪医生,站起来给他让了位置,半是开玩笑道:“你一个医猪的能不能行哈,不要猪肉人肉搞不清楚哟,这个论斤卖还是值点钱哈。”
听到声响的老张费力睁开眼睛来,又很快闭上了,仿佛睁开眼睛会浪费掉他身体里唯一的力气。
“你格老子晓得!”猪医生越过众人走到老张面前去,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手心手背摸了两下额头,又摸了摸他的颈子,回头拿忠传手上的包:“你晓得你感冒发烧你找我来给你打针捡药。”
潘老头一本正经:“那是没得法了噻,正式关头,死马拿给你当活马看看,能啷个整?他不一样哈,我这样的懒人哪里有他的命值钱,这坡坡你能找得出几个像他这样的。”
猪医生懒得理他,望着老张的面色有些凝重。
老张因为猪医生翻眼皮的动作格外难受,忍不住呻吟出来,声音同刚下地的奶猫儿一般。
众人在后头七嘴八舌调侃潘老头,她们一面调侃他,又一面叽叽喳喳讨论着老张的病情。
黎书慧拄着竹棍从外面走到猪医生身边来,她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变成了晒焉的苦蒿,眼皮子深红并往里陷,惹得刚干了眼眶的忠传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在身后望着猪医生从包包里拿出几样东西跟信好喊:“把你嘎公衣裳给他解开。”
他又回头吼众人:“不要遮着亮,都围着做啷个?”
他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有多少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