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忠问。
沈晨说:“世人都以为曹操在为天子征讨四方贼寇,可是孔子曰:子为政,焉用杀?曹操残暴不仁,屠戮徐州数十万,岂能是良臣?这是误了天子,百姓自然要奋起抗争。”
宋忠说道:“我知你从徐州来,与曹操有仇恨。但家仇岂能与国家大义相比?曹操侍奉天子乃是天道大义,君子正而不它,岂可事曲则由诸乎?”
他的意思是现在国家不稳定,家族仇恨不应该放在首位,而应该像君子那样遵循正道,不能因为事情曲折而任由自己走上歪路。
然而沈晨却说道:“子曰:子欲善,而民善矣。天子被奸臣所误,曹操不善,即便是奉天子以讨不臣,杀戮如此过重,又岂能让万民臣服呢?这并非王道,而是斯害也已的异端霸道罢了。”
宋忠皱眉道:“治乱世,当重典。秦国以霸道得天下,如今汉统衰落,王纲不振。曹操先以霸道辅佐天子讨伐不臣,待天下平定之后,天子自然宽厚以仁,有何不对?”
“子曰:行不由径。霸道是没错,但徐州百姓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即便是陶谦亦困守东海而无犯上作乱之意,岂能因此而迁怒无辜呢?”
沈晨立即说道:“若曹操奉天子之名屠徐州我无话可说,可曹操屠戮徐州的理由是为父报仇,当时天子尚在长安,他如何奉天子之名屠戮百姓?所以这不过是他为发泄其私欲罢了,难道诸位觉得,诸侯割据一方,就可以肆意残杀生民,一朝侍奉天子,就能摆脱其残暴本性吗?”
“这......”
宋忠一时被问住。
因为他认为曹操乱世用重典是很正常的事情,当年秦国就是这么得的天下。
问题是沈晨的反驳却有理有据。
说曹操并不是奉天子的意思屠杀了徐州,而是为发泄自己的私欲,这样残暴的人,又如何担得起为天子讨伐四方贼寇的忠臣名声呢?
即便是孔子在谈论起臣子为君王施政的时候,都应该以仁为主,何况曹操还不是在为君王施政,是自己在干坏事。
所以沈晨的论调就是,曹操为人残暴,天子受到了他的蒙蔽,他们这些人就应该清君侧,对抗曹贼。
只是这样的论调还是说服不了众人,岘山书院的另外一位老师綦毋闿站出来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曹操虽然曾经屠戮徐州,但如今侍奉天子,便是大善。”
沈晨点点头道:“先生说得没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改正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曹操改了吗?至少现在我没有看到。正如天子使州牧牧守四方,牧人若无羊群,还能叫代天巡狩?顷公无道而讨鲁国,大将死而屠灭城池,最终闹得齐国衰败的下场。侍奉天子更应该以仁,若曹操善待徐州百姓,奉迎天子之后征讨陶谦,徐州百姓岂有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理?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残暴之人执掌了国家大器,就是国家的灾难。如果曹操已经改正,那么他就不应该派兵来袭击我黄门亭才对,难道刀斧临身,仅仅只是因为他侍奉天子,我就应该引颈受戮吗?”
“额......”
綦毋闿一时无言以对,人确实不应该阻止别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进行反抗。
宋忠又道:“昔者,尧有天下,举大纲,命舜、禹;夏、殷、周属其子,不胶者卓矣!唐、虞象刑惟明,夏后肉辟三千,不胶者卓矣!尧亲九族,协和万国。汤武桓桓,征伐四克。由是言之,不胶者卓矣。成大事者,就应当不拘泥于小节。”
沈晨试探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放弃百余亲族的仇恨,曹军来的时候,自缚手脚,向曹操投降?”
这话一出,宋忠没有说话,漠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不说话其实就已经表达了一切。
周围众人也没有诧异,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不要觉得他们的想法怪异。
至少在当时人眼中,这并没有什么错。
比如陆逊。
陆逊跟孙策有仇吗?
当然有。
他家族百余口就是被孙策杀的。
后来呢?
出仕于东吴,为孙权效力的时候可是不遗余力。
大汉现在是破灭了不假,可在这群汉朝的遗老遗少眼中,忠诚事君是没有错的。
曹操现在是什么身份呢?
天子近臣!
他是奉天子的名义去征讨那些割据一方的诸侯。
在宋忠等人眼中,那是正义的一方。
所以他们认为沈晨在黄门亭反抗曹军,并且最终消灭了五千曹军士兵,杀死了曹操的从弟曹仁,是非正义的举动。
这代表了他在对抗朝廷,削弱了曹操的实力。
而削弱了曹操的实力,就是在削弱天子的实力,使得天子收复失地的可能大大减少。
因此宋忠他们在这里,其实并不是在讨论沈晨和曹操之间的仇恨,而是在讨论沈晨为什么要对抗天子这个问题。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沈晨要和曹操作对,哪怕他杀了你的百余亲族,就不能看在天子的面上放弃仇恨,忠心于朝廷吗?
虽然这种观念在后世人看来挺离谱,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确实是汉朝的某种忠君思想,两汉时期,很多大儒都是这么认为。
反观沈晨的应对也非常聪明,他是竭力地要把天子与曹操剥离开来。
因为宋忠他们是把曹操和天子绑定在一起了,认为曹操是大忠臣在帮助天子复国。
所以沈晨一定要把这个观念改正,先抨击曹操的残暴,再用孔子的话来告诉大家,曹操并非是能够帮助天子复国的忠臣,相反他的残暴会让百姓离心离德,从而败坏天子的名声。
在这一点上沈晨的反击还是非常不错的。
但可惜的是显然还是不能说服众人,他们依旧固执地认为,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应该对抗王命。
这让沈晨有些失望地自嘲道:“是啊,民皆草木,曹操屠之诸位可以视而不见。天子罹难,诸位也可以安坐荆州,置之不理。但我的亲族被屠杀,家园被毁坏,我又如何能装作没有看见?
“如今曹操征南阳,既是征张绣,又为何派兵袭我黄门亭?”
“天子并没有派诸侯屠戮百姓,可是那位诸侯还要因自己私欲而虐杀生灵,刀斧临到诸位的脑袋,难道大家也都会答应吗?”
“至少对于我来说,我从未觉得曹操能够侍奉天子匡扶汉室;汉室以德立国,高祖世宗仁义立世,吊民伐罪,乃有大汉数百年江山。曹贼说是霸道辅国,实则以君为名行不轨之事,纵是最后再造汉室又与暴秦何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况且曹操并非圣人也并非贤良,不能因他侍奉了天子就是正道。难道刘使君保境安民,善待荆州百姓,就不能侍奉天子了吗?”
听到他的话,有人说道:“阿晨,你是想消灭曹操,让刘使君侍奉天子,为天子讨灭不臣吗?”
沈晨正色道:“国家的权柄应该掌握在有能力且心地善良的人手中,而不能掌握在有能力却残暴不仁的人手里。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治理国家应当以宽,对待不法者应纠之以猛。岂有抛弃仁义,而屈身于暴虐贼寇之人膝下的道理?”
“如今大汉已是凋敝不堪,四处狼烟渐起,诸侯心怀不轨,若以宽,如何能服众?”
又有人站出来反对。
沈晨说道:“宽并不代表是对那些叛乱的诸侯宽,而是对百姓施以宽政,对犯上作乱之人施以严苛,若天子以及侍奉天子的人对谁都严苛,这才难以服众,正如暴秦重功利、恃酷法,乃至民怨沸腾。高祖立汉后,轻徭役减田税,施以宽政,天下皆从之。”
“过激了。”
赵夔说道:“曹操虽有残暴之举,但如今侍奉天子就已经改正,听闻他在兖州休养民生,安抚百姓,这岂不是吊民伐罪之举?难道就因为他曾经做过一件错事,我们就不再听其言而观其行了吗?”
沈晨说道:“可是听其言而观其行,他依旧没有改变不是吗?徐州数十万百姓,我们黄门亭千余族人,有上百人被他屠戮。我们放弃了田土,千里迢迢回南阳祖地,只是想离乡避祸,不想身死族灭,这难道也有错?可是曹仁为什么要征伐黄门亭呢?非我在对抗王道,实则是曹操依旧不改其残暴,我亦是无奈之举。”
宋忠沉声道:“但你完全可以击退曹仁,却将曹军悉数歼灭,斩杀曹仁之将。岂不闻楚王子死而萧国灭之事乎?如今曹操奉天子名义征讨四方,它日再来南阳,必因你而迁怒于南阳百姓,若是他再来进攻黄门亭,黄门亭不敌而遭受屠戮,岂不悔之晚矣?”
“师君是说我应该打败曹仁之后,就上表请降?”
沈晨问。
宋忠点点头:“这是自然,曹操能纳张绣之降,就有容人之志,投降并非是降曹,而是降天子,天子本就是天下之主,投降朝廷难道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沈晨笑了起来:“心向朝廷自然是对的,可这并不代表曹操就是朝廷。天子才入洛阳,曹操就以侍奉天子名义带兵觐见,然后为执掌大权杀死功臣台崇、冯硕等人,杀伐功臣,这难道就是天子的意愿吗?无非是曹操为总揽大权之举而已,侍奉天子以及讨伐天子身边的不臣之贼,并不冲突。”
“唉。”
见说服不了沈晨,宋忠长叹了一口气道:“阿晨,经义你已胜我,下山去吧。”
“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