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顾耿在洛阳,虽然当年的他还没有正式获得授职,却也算亲历过九王之乱的“局中人”,可他根本无从判断势态,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所看好的主公,结果在夺得权位后彻底暴露了狠戾无情的真面目,他大失所望,也曾心灰意冷,当时的家门宗长其实是他的祖父,冷眼看他借酒浇愁,自暴自弃,直至临终之前才将他唤去病榻前。
“七郎,便是我活到这把岁数了,也不敢说自己眼光独到,你得明白,人性本就复杂,你所辅佐的和扶持的人,未必就真具备为一国之君的才能……其实啊,这场乱争的开端不就是因为臣子过多干预储位归属引发的么?如果不是明帝一朝,那么多的世族都阻挠明帝立贤而不立嫡长的主张,何至于……没有惠帝,就不会有惠皇后摄政,也就不会有那场乱争了。”
“祖父是说,孙儿不应涉及位争?”
“唉,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涉及位争,你的挫败感不在于你未能成就功业,而在于你没能够力挽狂澜,你真是太年轻了……不要小看了皇族,司空皇族本就是世家门阀出身,他们其实比谁都明白同室不能操戈,宗室务必齐心,可为什么还是酿成了这种巨祸呢?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得位不正,因此才一直无法压制世族门阀,皇权衰微,导致了明帝当年连储君都不能自择。”
明帝明明知道嫡长子无能,却没有办法择贤而立,当时佐助惠帝的大臣都认为他们是在扞卫嫡长继承的纲常,只有少数人支持明帝立贤的想法,可那些人的声音太微弱了,并不能够给予力挽狂澜的支持。
顾耿牢记着伯祖父临终前的教诲,他不能以自己的识见为真理,他不是君主,根本无法站在君主的立场去考虑究竟哪个皇子更加适合继承皇位,也许世上本不存在毫无瑕疵的君王,比如惠帝就是过于宽仁,放纵外戚独揽大权;又比如武帝能征善战,虽然平定了各地的暴乱,终于结束了战乱,可武帝时期连年征战所导致的财政难题,到头来却只能靠增加赋税解决,使得大族权阀兼并土地的现象加剧,武帝之后,皇权逐渐衰微。
而当今天子,坚持立嫡长子为储君,东宫太子虽然及冠不久,尚且看不出有无明君贤主之能,毋庸置疑的却是,如果君主不能压制江东贺氏等等吴郡的豪阀,逼于无奈只能改立毕宿君为储,日后贺遨必将权倾朝野,而贺氏一党,根本无视百姓的疾苦,如果这样的贪愚之徒侥幸成为大豫朝堂的主宰,必为祸患。
顾耿的心情并不轻松,当见到武陵公时,他先是把今日乾阳殿内发生的事如实叙述。
武陵公顾琛对于虞皇后迁居慈恩宫的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现任尚书右仆射,兼领祠部之事,掌礼制,因此对于宗正卿这又一件职事倒并不心生抗拒,看顾耿颇有些凝重的神色,顾琛先是打趣道:“你那时和齐恒之联名参劾太子时,就没想过会有今日这番局面么?陛下先是嘱令太子查办宫里的命案,那就是要当作家事处办的,你这廷尉卿当得太入迷了,满脑子都是律法规条,就没想过便是我们族里,其实也不是没发生过仆从莫名其妙遇害的事,可曾报过官?可曾有刑官非要插手审办我顾氏一族的家事?”
顾耿情知宗主不是在怪责,讪讪笑了笑。
“陛下把事案当成家事,太子却非要闹得朝野皆知,你知道事非小可,尽了你的职责,倒是我还因此受惠了,九王之乱后,大豫就没再设过宗正署,皇族宗室的事务,按理说也不该外姓人干预,不过陛下既然信得过我,我也不妨替陛下管一管宗室的礼法,实在这些年,中宫无能,且还挑头违犯礼法,陛下不忘夫妻情义无可厚非,但一再待之宽容,中宫皇后却无半点悔改,也难怪妃嫔心存不服,不以恭敬待之了。”
相较于其余外臣,因为蓬莱君曾为内廷的女官,顾琛多少对建康宫的内廷之争心中有数,他的掌上明珠险些被皇后陷害,他对虞皇后也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对虞皇后的反感,倒没有波及太子,顾琛是个明白人——皇族宗室其实和普通家族大有相通之处,只要“家主”不是愚昏之辈,大抵不会由得器重的子弟长于妇人之手,当今陛下既然决意立嫡长子为储,对储君的教导必然不会松懈,虞皇后的智昏,影响不了太子,同样的道理,虞皇后受到的责罚,也未必会殃及太子。
顾琛干脆把另一件秘密也告诉了侄儿:“我比你还早知道某些隐情,疏声阁的事件,在今日之前,着实连裴王氏都已经知晓了真相,陛下若不快些审决,毕宿君也将生事了,我只是没想到,原来陛下竟然是打算和贺遨做这么一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