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的奏请陛下自然不会批允的,甚至担忧将此事告诉夫人,夫人又会伤心,长平公尚不曾请旨废黜郑贵人,夫人管执后宫为陛下分忧有功,无半点过错,郡公却请旨将夫人废黜……这让夫人如何自处?陛下情知郡公心头有忧怨,只是无论如何,夫人乃是皇后之下,嫔妃之上位视三公的内眷,不可抱屈。”
谢晋抚须,把瀛姝看了好一阵。
皇后之下,嫔妃之上,这就是说日后他陈郡谢出身的女儿在内廷所享的规度将高于贺妃、郑妃,这当然是皇帝施以的恩荣,可关于“心有忧怨”的几句话,那就是提醒他不可得寸进尺了。
“正因陛下对夫人的抬爱,才致老夫心怀忧虑。”谢晋挑起眉弓:“内命妇的职责不仅是为陛下分忧,还肩负便皇族子嗣昌荣的重任,夫人入宫多年无出,忝居一殿主位已应愧怍了,如何还能受此隆恩?”
“夫人幼承庭训,多年来对诸位皇子、公主皆有关照,素得陛下爱重,陛下时常感慨不仅谢氏子弟皆为芝兰玉树,为君国的栋梁之材,便是闺秀裙衩也堪为命妇典范。”
瀛姝知道谢晋真正在意的其实是皇帝陛下对陈郡谢的态度,而谢夫人虽然已嫁入皇族,毕竟出身于陈郡谢,扎在谢晋心头的那根隐刺,一直是陛下会否将陈郡谢鸟尽弓藏。
“老夫也不和中女史讲那些过场话了。”谢晋终于不再委婉:“中女史入宫为夫人所荐,也是陈郡谢与临沂王两姓达成的默契,不过老夫如今笃定了,中女史并无意从令于夫人,为内廷的妃嫔吧?”
王斓也终于放下了茶盏,蹙起了眉头。
瀛姝却立即回应:“姝若从令于夫人,则于大势不利,如今皇族已有皇子七人,便是再添皇嗣,非嫡非长,贤愚不明,若郡公之族坚持扶立,会使储争之乱更甚,岂不重蹈惠帝一朝改易储位之祸?郡公明达,虽然举荐姝入宫,但想必并无勉强之意。”
谢晋不由一声长叹。
他的目光转向王斓,轻笑一声:“我早便洞悉当年若不是你的运筹,陛下立太子为储一事都不可能如此顺利,今日不妨你也说句实话吧,你难道就真的如此看好太子?”
“嫡长继位乃古制,承古制,能免内耗乱争,除非储君愚庸暴戾,实不能担负大业,可若真如此,陛下也不至于一味守旧而不知顺应时势。”王斓点到即止。
“郡公是否以为当今陛下其实不能使华夏之治免于倾覆?”
这话问得既大胆又突兀,王斓先是大吃一惊。
谢晋不语。
“当年九王之乱,皇族自相残杀,当今圣上只求自保安于一隅,看似怯弱,不过郡公可想过若非陛下有先见之明,如何便能听信良谏,舍蕃封而南渡?若陛下真一意自保,洛阳城破,天下大乱,何以果断于江东复国?若东豫不存,众多世族何以确信舍弃基业南迁能得安居?江东世族甘于服从王命,舍利以全势,无非是因自知若无皇统为号,北方门阀便会顾虑不肯南迁,而仅凭南部士族,又万万难抗蛮部攻袭。
郡公当不会以为,陛下忌防内耗争乱,只是为了爱惜皇家骨肉,而并非洞悉洛阳失陷、亡国之祸的真正病灶吧?”
谢晋挑眉:“你小小一个女娘,就如此确信司空皇族气数未尽?”
“洛阳失,而江东存,并非华夏君臣之侥幸,当今圣上许不如大能之主足以安定九州,但的确未堕壮志,郡公亲历过九王之乱,小小女娘试问郡公,乱争会造成何等祸殃,难道郡公不存判析?可郡公可曾尝试过谏阻,可曾运筹过如何使华夏之治免于倾覆?一姓江山,虽从无长盛久安的史例,朝代更替虽必不可免,然此回九州万姓的败亡大祸,史上可有前鉴?生于乱争之世,逢此眉睫之难,真的就是一姓过责、一族肇因么?”
“砰”的一声,谢晋扬手摔了面前的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