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五章 大限(中)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696 字 1个月前

嘉靖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了往昔的阴森森深不可测、只剩下一片凄凉与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说的没错,天下人都厌弃我很久了,我这个皇帝,确实做得差劲极了。”休息片刻,方才接着道:“唉,朕有这么多错处,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像海瑞那样,直言不讳呢?”却也不想想,海瑞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极品。

虽然满心的权谋,但此时此刻,徐阶能清晰感受到,这是君父的真心话,他也真想把心里话讲出来,却不知皇帝会不会事后翻脸,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七分:“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再说皇上顾着九州万方,自有皇上的难处。再说更多的是臣等没有尽到责任,怎能诿过于君上呢?”

嘉靖神色复杂的望着徐阶,然后轻轻说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纵使一颗心,早就在几十年的斗争中麻木不仁了,徐阶还是被皇帝简简单的四个字,击中了心底最委屈的地方,泪水一下就湿了眼眶,又听皇帝道:“你比严嵩还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个难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却还要顾着百官、顾着朕的江山子民……”

听到皇帝对真己的褒奖,徐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出来,深吸。气道:“为臣只知道,诚”,敬,二字,但凭这两个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的点点头,问道:“那个海瑞,三法司论罪了吗?”

“论了。”徐阶赶紧擦干眼泪,被皇帝弄乱了的心,也冷静下来道:“正要禀报皇上呢,三法司最后定了绞刑。”

“什么罪名?”嘉靖又问道。

“儿子骂父亲。”徐阶轻声道。这罪名是他深思熟虑后定下来的。都到了这个地步,海瑞已是非保不可了。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保。他太了解嘉靖的心思,一件事,皇帝可以做,但决不能给人,以受到臣下逼迫着去做的印象。那样肯定会激起嘉靖的逆反心理。

所以替海瑞求情的多了,海瑞便必死无疑。但若天下人都认为海瑞该死,三法司也定了死罪,恩出自上,皇上很可能便会不杀海瑞。

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徐阶拎得很清楚,但也不能不把臣下的杏度表述出来,不然嘉靖还会以为群臣口是心非,虚伪作态,说不定就一赌气,勾绝了海瑞口息怒难测,善变无常,这便是大明第一难伺候的主,最难伺候的地方。

好在徐阶已经把皇帝摸得太透了,便想出绝妙的一手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口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

这样既让嘉靖进退自如,又表达出了群臣的想法,真是用心良苦。

明知道这就是徐阶的态度了,嘉靖又问道:“你怎么看?”

徐阶本打算说:‘臣,也是这种看法’,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他看到嘉靖的变化,计划当然也要变了,轻叹一声道:“臣本来也是这种看法,但今天和皇上一席话,突然想到,若真杀了海瑞,臣恐后世子孙不知真亣相者,会有误解……”

听他没有说空话套话,嘉靖点点头,听徐阶继续说下了去:“观海瑞其人,生于荒蛮之地,不懂礼法,嘴巴臭得很,写起文章来更冲,但他的一颗心,还算是赤诚的。这种人当然可杀,但也可不杀……”

“那到底是杀不杀?”嘉靖定定的望着他道:“你说了算。”

“有道是:‘主圣则臣直。

出了直臣,说明皇帝是圣明的。’”徐阶一咬牙,叩首道:“陛下圣度如天地,天所不容,圣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后方见圣心所容之大也!”

“呵呵呵……”嘉靖笑起来,笑容中充满解脱意味道:“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对阁老来说,太不容易了……”皇帝虚弱的笑笑道:“说真话多好,早让朕知道,天下臣民的真实看法,我又怎能一错到底?”说着无奈的笑道:“现在朕知道了,可已病入膏盲,无能为力了……”

徐阶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如果方才他还担心皇帝是不是在试探,现在确实知道,皇帝真的翻然悔悟了。哽咽道:“陛下,您安心养病,待圣躬痊愈了。再行振作,便可为尧舜禹汤……”说着竟泣不成声起来,苍天呐,原来顽石也有悔悟的一天,可为什么来的这样迟呢?

“没时间了,如何振作的了?”嘉靖虚弱的眨眨眼道:“朕的大限已到,随时都可能下世,要想振作,只能靠朕的儿子了……”

“皇上……”徐阶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听嘉靖道:“你放心,朕不会再说禅让了,已然没几天光阴了,就别让他承受负担了。”今儿可能是嘉靖下生以来,最懂事儿的一天。

“皇上……”徐阶是彻底感动了,他现在真心想让皇帝享受最后的天伦之乐,便道:“臣恳请恩准,命裕王携世子进宫侍疾。”将心比心,自己肯定希望有儿孙陪在身边,度过最后的光阴。

嘉靖面上浮现一阵渴望,那种内心深处,远超常人的孤独,是多么需要亲人来抚慰啊!就在徐阶满以为他会答应时,却见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不…………”

“为何?”徐阶惊诧之下,竟失礼了。

“二龙不相见。”嘉靖声音微弱道:“这是朕的命,不能让他们冒险……”

徐阶登时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