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个行家呢,”徐阶笑道:“那你可知道,松江菜中哪道菜最重要。”
“是……”沈默点一点其中一盘道:“这个黄泥螺吧?”
“正是。”徐阶开怀笑道:“若是黄泥螺泡制不好,就休言它菜了。快快尝一尝。”
沈默也不推辞,尝几个入口即化的黄泥螺,只觉着糟香浓郁、醉味醇和、咸鲜合一、余味绕舌。不由用句松江话赞道:“鲜得眉毛掉脱!”
这夸奖让向来不动声色的徐阁老,竟眉飞色舞起来,亲自给沈默斟酒,笑道:“来我家吃过饭的北方人都说松江菜别的都好,就是有个小螺蛳难吃得要死,不知道一股什么怪味,而且是生的。徐阁老还每次都叫我尝,当做宝贝……”只听他很认真道:“所以啊,那以后我就学乖了,再请北方人吃饭,都不上这道仙菜,一面暴殄天物。”说着自己都笑出泪来。
沈默自然也跟着笑起来。
黄泥螺开了胃口,一杯花雕又入了肚,徐阁老又招呼沈默尝几筷子菜品,果然是道道品味十足,让人很轻易吃出主人的诚意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阁老才打开话头道:“这次你去南方,原本是任杭州知府的,但严阁老提出让上一科的状元唐汝辑担任,陛下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就把你改为苏州知府了。”说着笑道:“不过你也不用纠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两地没什么差别。而且杭州有总督、有巡抚、有布政使、有按察使,四个婆婆管你一个媳妇儿,还不如在苏州能放得开手脚。”
沈默点点头,轻声附和几句……这都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徐阶不可能只是拿出来炒冷饭,肯定是有别的用意。
果然听徐阁老话头一转道:“但你在苏州,也不可能一帆风顺……现在朝廷中有些人,把你要干的差事,视为大肥肉,肯定要狠狠啃一口;而对于那些闽浙海商来说,你又不啻于在砸他们的聚宝盆,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这话陆都督也提醒过学生。”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悲观,因为绝大多数人,还是支持开埠的。”徐阶为他减压道:“据我所知,海商垄断走私,肆意压低价格,早已经惹得很多人怨声载道。自从听说朝廷要重开市舶,大多数人便已经停止与海商交易,等着你这位大救星去解救……你得跟这些人多接触一下,尽量的团结他们,来抵抗各方面的压力。”
见这位信奉‘百言百当,不如一默’的徐阁老,竟然一反常态,不厌其烦的对自己谆谆教导,沈默一面用心倾听,一面琢磨对方的用意……对于徐阁老这种老牌政客来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绝不是污蔑。
在沈默看来,他之所以如此,至少有两层含义。首先,两人之间的师生关系,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徐阁老想通过这种举动,来暗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达到将自己彻底俘虏的目的。再者,从这番话本来的含义中,可以体会到,徐阁老是在隐晦的为苏松的大户说情……所谓‘团结他们’,换种说法就是给与他们特权。
但无论如何,他面上都要表现出感激之色,对徐阶道:“多谢恩师指点迷津。”
“呵呵……”徐阁老笑道:“我这也只是纸上谈兵,具体会是怎样,还得你去苏州自己摸索。”
沈默点点头道:“学生干这种风口浪尖的事儿,早就做好了迎接明枪暗箭的准备,只是远离京师,难免会忧谗畏讥,担心被人攻讦……”
“这个你不必担心,因为严党是支持开海禁的。”徐阶道:“而我大明的朝政,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平稳了……”说着给沈默找出一份邸报道:“这是今天内阁下发的,你还没看过的。”
沈默打开一看,原来是严阁老一品九年再满……换言之,他担任首辅整十八年了,只见严嵩疏言道:‘国家考课旧典,群臣历俸九年者例不引奏复职,况臣忝居廷臣之首,再历九载,无尺寸之功,以年以例俱当引避。’原来是按例请求引退归山。
沈默心说,这老家伙要是真退了多好,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见接下来便是嘉靖帝的优诏褒答,称赞他‘忠诚勤慎,辅赞年久,勋绩茂著。’不允其辞,且赐宴于礼部,荫其一子为中书舍人。
徐阶脸上挂着淡淡苦涩道:“看到了吧,严阁老虽然年届八旬,但依然老当益壮,丝毫不显昏庸,陛下对其依然很是倚重,”说着叹口气道:“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吴鹏、工部尚书严世蕃系严嵩的心腹,而兵部尚书由老将许论接替丁忧离职的杨博……这个老许年近古稀,已经只想着安稳退休了,所以一切将帅黜陟,兵机进止,都听严世蕃的指挥。”
“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户部尚书方钝,刑部尚书王鏊等虽砥节奉公,未尝与严党有染,然都不过是雷同附和,明哲保身罢了。”徐阶无限苍凉的叹息道:“严党权倾天下,对于朝廷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危害,但对于你要做的事情,却是一个契机。”
说着定定望着沈默道:“你得抓紧这个机会,做出真正的名堂来,让市舶司成为大明的钱粮之地,到时候不管政局怎么变,你都可以稳坐钓鱼台了。”
“学生受教了。”沈默起身肃容道。
两日后,辞别了京里的好友同年,沈默携家眷护卫踏上了南下的官船,目的地是阔别已久故乡绍兴。
离开了京城这个龙潭虎穴,沈默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一路上有说有笑,优哉游哉,快乐无比。他却不知道,那号称人间天堂的苏州城,已经变成一个更加凶险的虎穴,正悄无声息的等着他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