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齐军主力在此拖延,却不防在这片水域的左右各十里外,赵军的两支分卒已经顺利渡河,军中分别有国书、高无邳等齐国亡人,对地形地利较为清楚,待天明后,他们便向历下掩杀过来,配合对岸赵军主力,试图包围齐军。
齐人战至天明虽然成功将田贲及众死士赶下了河,也阻止了赵无恤南渡,然而已是极为疲倦,被两支分卒从后方夹击,顿时阵脚大乱,溃不成军。
身在历下的陈恒见大势已去,也不做更多抵抗,直接带着车兵出城东北方向逃窜,一连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回到了临淄。
此时此刻,济南大败的消息还未传回临淄,这里的大多数人,仍然在睡梦之中,只是父母会梦到自己出征在外的儿孙,妻女会辗转反侧,担忧为陈氏服役的丈夫父兄,谁料,他们中许多人已经成了济水河畔的枯骨,运气好的也被赵军俘虏……
当终于步入这座他熟悉无比的城池时,那千余残兵败将想到自己逃出生天,不必葬身济南,一时间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或仰天而哭,或掩面而涕,唯独老练圆滑的陈恒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向前驶去。
临淄是列国中最为繁华的都城之一,包括大城和小城两部分,小城即为国君居住的宫城,在临淄的西南方,大城是是官吏、平民及商人居住的郭城,在东北方向,两城紧密相连。现在陈恒从西南面的稷门进入,便可沿着主干道进入大城,直达陈氏的府邸。
在驱逐国、高、晏三氏后,陈氏的主体已经迁徙到了临淄,陈乞做了执政后,对燕姬和齐侯孺子说:“施行恩德是人们所希望的,由君上来施行;惩罚是人们所厌恶的,请让臣去执行。”这样做了五年,齐国的政权都归陈氏把持了,临淄也唯陈氏马首是瞻。在消灭鲍氏后,陈氏现在是齐国唯一的卿,其府邸囊括了整个官署区,里面不但有高大的墙垣,更有马厩,有校场,有仓禀,俨然是一座新的宫城。
陈恒早在昨日便派遣人单骑走马前来报信,陈府已经得知济南战事和他弃军归来的消息,府邸外戒备森严,府邸内也人心惶惶,陈恒不管那些,也来不及脱甲胄,便直奔内堂,拜见其父陈乞。
……
坐在露台上,看着东方未晞的临淄城,陈乞沉默了良久,突然用疲倦的嗓音评论道。
“是吾子回来了。”
的确,厅堂彼端有钉着铜钉的鞮靴踩踏木板的声音,犹如鼓点,除了陈氏至亲外,没有人敢不脱鞋履进入这里。但这种大步、急促、暴躁的步伐,也不像是陈恒平日的风格啊。
但既然家主有令,族人陈豹连忙过来,搀扶着陈乞,从露台回到居室内。
烛光映照下,陈乞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卿士了,他年已六旬,因为操心国事家事,灯枯油尽得极快,又不幸得齐人常有的风湿,几乎难以挪动,整个人形容枯槁。所以这些年出征在外、交结盟邦的事务,都是陈恒代劳的。
此刻的他,只穿着一身常服单衣,疲倦地坐在室内等待儿子归来。
“父亲……”当踏入明堂,看到苍老的父亲容颜时,陈恒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下拜稽首于地,隔了很久再抬头时,毫无征兆,一滴晶莹的泪珠猛的冲出了陈恒的眼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沿着皮肤往下滑去,下滑的速度很慢。因为泪滴实在太轻,轻的就连陈恒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陈乞却是注意到了,他让陈豹下去,又招手让儿子过来,替他拭去了那滴软弱的泪,抿着嘴,斥责道:“胜败无常,但男儿之泪岂可轻落,老朽还没死呢,轮不着孺子为我哭丧!”
陈恒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旋即将济南的战事飞快地讲了一遍,随即下拜顿首道:“小子丧师失地,有辱齐国,有辱陈氏,理应被戮于家庙。但是父亲,历下乃是临淄门户,如今济水南北均已被攻陷,长城也被鲁人突破,齐国西、南、北已经无法守住,等赵无恤大军赶到,临淄也岌岌可危……”
陈乞孰视儿子,苦笑道:“此乃天命,非战之过也。齐国会有今日,早在十年前就注定了,几次试图结盟抗赵都未能成功,秦、郑、魏、吴相继战败,楚国也不敢与赵国为敌。现在赵无恤锋芒正盛,为父数次乞和,说齐国可以归还夷仪和莒,甚至可以割让济北,都被拒绝。赵无恤这是恨透了齐国,恨透了我陈氏,必灭之而后快啊……事到如今,吾儿还有什么办法么?”